那一回,去设在广州市越秀区北京路步行街里的岭南金融博物馆(庐江书院旧址,又称何家祠)参观,在博物馆货币展厅的一个橱柜里,看到了三块铅锭和8枚铅钱。
(资料图片)
展柜里的铅锭,呈梯形条状,大如成年男子的脚掌,灰黑色,表面布满细小的凹凸,略显出粗糙;铅锭上窄面阴刻着一个“官”字,美观霸气,底面或边上也刻有字(当时隔着展柜,看不清楚)。8枚摆放在旁边的铅钱,与常见的铜钱一般,圆形,中开方孔,面上阳刻有“乾亨重宝”或“乾亨通宝”。或许因铅硬度不够,铅钱有点变形,且厚薄不一,边线和面上也不够规整精美,锈迹斑斑。展柜里搁着一个黑底白字标识牌,上书:南汉铅质官锭,铸造“乾亨重宝”原料。下书:原料,阳春出土。阳春是南汉政权铸钱的地方,广东省博物馆定为三级文物。
遗址上遍布“铁屎”
2018年12月6日设立的岭南金融博物馆,活化利用庐江书院旧址,让经历200多年沧桑的古建筑苏醒过来,“古为今用”,成为一个博物馆,分设货币、银行、传统金融、证券、保险、对外金融、广州金融等七大展厅,为岭南地区首家综合性金融博物馆。在如此高规格、高品位的金融博物馆,家乡出土的铅锭、铅钱,能跻身展出,无疑是一件让人骄傲的事。
一直关注着铁屎迳的我,时不时听说在阳春地区、在西江河里曾出土过铅锭,但一直没有见过实物。这让我心心念念。
2016年8月底,好朋友东航君给我发来一则信息:广东省文物鉴定专家许建林以及女儿许颖乔,将自己收藏的一块南汉国“官”字款“春州铅锭”无偿捐赠给了番禺区博物馆……
资料显示,许家捐赠的铅锭,为五代十国时期南汉国铸造“乾亨重宝”的原材料。铅锭侧面阴刻着文字,其中有“春州铅十斤”字样,表明这是送到阳春(古称春州)铸造铅钱的原材料,从而证实了南汉国其中一个铸造“乾亨通宝”“乾亨重宝”钱的基地就在阳春。
遗址上的考古探坑
在捐赠现场,许建林接受媒体采访时说:“2014年10月,我和女儿利用休息时间去外地做‘河捞文物’调查,在一古董店里,摆满了杂乱无章的旧货,简直就是一间废品仓库。”可就在仓库的狭窄通道上,许建林见到一块用报纸包着的东西。打开报纸,许建林看见铅锭上刻有“官”字,眼睛一亮,觉得是一块“宝贝”。最后,许建林经过讨价还价,买下了这件“宝贝”。
“宝贝”拿回家之后,许建林即刻对它进行研究。后来,许建林又邀请省里几位文物鉴定专家一起研究,确定此铅锭是南汉留下来的一件非常珍贵的“宝贝”,属国家级馆藏珍贵文物。
那时候,获得这条信息,我悬着的“胃口”被吊起,心里涌起感慨和失落。在那个远去的南汉国,留下的文物不多,家乡作为南汉国铅钱的铸造基地,出土的文物也非常有限。我以为,既然铅锭上刻“春州”“铅十斤”,明确表明是送阳春铸造铅钱的材料,若果能将其捐给家乡的博物馆,那无疑是雪中送炭、锦上添花的美事。可继而一想,南汉国定都广州,南汉国“二陵”(南汉高祖刘岩的康陵和南汉烈宗刘隐的德陵)在番禺小谷围发现。铅锭文物捐赠番禺区博物馆,也算是物归原主了。正如许建林接受记者采访时说:“南汉国只有短短50多年,遗留下来确定是南汉国的文物很稀少。2004年,南汉国‘二陵’在番禺小谷围被发现。今天,这块南汉国官家铅锭文物也回到了番禺。”“‘二陵’在番禺区小谷围被发现,这是南汉国的标志性史迹,是对五代十国考古的重大发现,还入选了‘2004年中国考古十大新发现’。历史上有说法,先有番禺,后有广州。这也说明了南汉国和番禺的某种历史渊源,对于文物来说,能够回家是最理想的收藏方式。”
“另一方面,番禺区博物馆很‘识宝’,多次表达了收藏意愿。对于一件文物来说,博物馆是最好的归宿了。这样,它就不会被破坏,也不会再流向社会,成为交易品。”
想到这里,我心里又稍稍有了一点安慰。后来,听说阳春博物馆也收藏了两块同样的铅锭文物,心里就完全释然了。
那一次在广州岭南金融博物馆参观时,我终于一睹铅钱铅锭以及铸模的芳容。再后来,通过东航君,我又近距离见识了铅锭。这铅锭与岭南金融博物馆的一模一样,肯定也是送往阳春铸钱的原材料。
据了解,这铅锭,也是河捞之物。沉在河底千年,或许是受到氧化、冲刷和挤压,铅锭表面呈现细小蜂眼,稍显粗糙,铅锭整体也出现些少变形,但其形状、品相、品质依然不变。
铸币是实物货币的一种,是指由国家统一铸造的具有一定形状、重量、成色和面值的金属货币,是固定地起一般等价物作用的商品。古代,很多朝代都是用贵金属金、银作为铸币的原材料,铸造具有一定形状、重量、成色和面值的金币、银币。然而,一些国家因出现严重的财政困难、国库空虚等,不得不开始铸造不足值的钱币。甚至在难以为继时,更以没有那么珍贵的、且容易获得的铜、铁、铅等金属来替代。
南汉(917—971)是五代十国之一,辖现今广东、广西、海南三省,历四帝,国祚54年,是岭南历史上继南越后建立的第二个地方割据政权。
刘岩(又名刘)凭借父兄在岭南的基业,于后梁贞明三年(917年)在番禺(今广州)称帝。次年11月改国号汉,史称南汉。“乾亨”为南汉国主刘岩的年号。
南汉时期,岭南地区的经济社会,特别是农业,在唐代的基础上得到进一步发展。然而,南汉历代君主都好大喜功,穷奢极侈,极尽铺张;地方官吏为非作歹;与周边国家连年征战,民不聊生,农民起义不断,致使国力衰弱。
在铸造国家货币的问题上,南汉国地域不大,不但缺乏金银,连铜都奇缺,不能满足国用。为了维持铸币的信誉,南汉国利用其冶矿业有较大规模,冶炼技术也有较大进步等有利条件,采用贱金属铜、铅作为铸币材料。刘即位之初,国内铸造的钱币分铜制和铅制两种。据史料显示,在南汉国内流通的货币,主要以铅钱为主,而在与邻国交往时,则以铜钱为主。“官”字款铅锭为铸造“乾亨重宝”的原料。南汉国铸造铅钱的时候,是岭南大规模造币的时期。
以贱金属铸钱并非南汉国特有。据史料记载,五代十国时期,藩镇割据,烽烟四起,混战不断,经济社会遭受严重影响。为了降低铸币成本,多个地方政权都曾采用铅、铁等贱金属代替金、银。南汉国采用铅铸币,铅钱作为主体流通货币持续时间长达50多年,这直观地反映了其经济状况,在我国历史上是罕见的。
另有一种说法,南汉国大肆发行铅钱,也并非完全是经济状况差的问题。国主刘岩玉堂珠殿,极尽奢华。为搜刮民财、囤积铜钱(两广地区铜矿稀缺,加上大量的铜用来修建宫殿,制造日用品,化钱为器的情况越来越严重等,进一步强化了民间惜用、囤积铜钱之风,恶性循环的铜钱荒引发大肆发行铅钱,采用贱价的铅钱置换铜钱),铅钱面值十个仅当一个铜钱使用。其后果因之酿成了当时中国历史上一段臭名昭著的通货膨胀。文史学者王贵忱说:“用铅作币材的官铸币‘乾亨重宝’,铸造数量之多和使用时间之长,在中国是独一无二的。”
其实,南汉国能大肆发行铅钱,从一个侧面也反映出其铅矿的产量巨大,这是同时期其他地方政权所不能相比的。
后来,南汉国被北宋所灭,许多人为了逃避战乱,无法将大量的铅钱带走,遂将其埋在地下。这也是广东、广西解放以来发掘出大量“乾亨重宝”铅钱的原因。如1953年~1957年,在广州市及近郊的孖鱼冈、黄花岗、桂花岗及西村公路等发现窖藏的“乾亨重宝”铅钱600多公斤;1981年在广州黄华路基建工地出土窖藏的“乾亨重宝”铅钱四五百斤;在1999年~2000年的广州光孝寺、2004年的麓湖路工地、2004年~2008年原广州儿童公园等地的发掘中,都发现不少“乾亨重宝”铅钱。此外,1997年在印度尼西亚海域发现的“印坦沉船”上,2007年在阳江发现的“南海Ⅰ号”上,都发现有“乾亨重宝”铅钱。
当时,南汉国流行的铅钱对毗邻的安南(今越南)也产生了影响。据中国金融出版社出版的《越南历史货币》载:“在公元917年到公元971年,安南主要受南汉政权的控制,这一时期,在安南流通的钱币中又增添了中国五代十国政权南汉的‘乾亨重宝’。‘乾亨重宝’,南汉于公元917年始铸,有铜铅两种,在安南流通的是铅钱。”
越南不仅流行通用南汉国的铅钱,也仿制南汉国的铅钱文,铅钱上的文字也采用了中国汉字及“通宝”“元宝”等铭文称谓,制形也是方孔圆形。据相关史料显示,南汉国的铅钱是以铅为主料,而越南的铅钱,其中锌的含量更高。在1745年左右,越南的统治者公开宣布铸造锌钱(当时称为白铅钱)“天明通宝”,并诏令民间流通。这在越南货币史上尚属首次。
南汉国铸造铅钱,铁屎迳村是南汉时期铅矿开采冶炼、铸造“乾亨重宝”的主要基地之一。地处阳春市北部的石望镇建设村铁屎迳自然村,距石望圩约4公里,该村两面环山,一条长约1公里的峡谷穿村而过,村舍参差错落在峡谷的一头。当地人称峡谷叫“迳”,又因此处有铁屎(渣)堆积,故名铁屎迳村。
1982年秋,成为阳春县文物普查队员的闲元珍,在回到石望镇开展文物普查时,欲解开铁屎迳村大面积堆积铁屎(炉渣)其中蕴含的历史谜团。通过勘察,只见村里村外到处是铁渣炉渣,甚至连村民的宅基地底下也堆积着,分布面积竟有9万平方米,但不见任何冶炼的遗址和遗物。走访村里人,问铁渣从何而来?村民的回答莫衷一是。一陈姓老伯说,在铁渣底下,有人曾挖出几个钱印,并说其家中就有两块。闲元珍于是随陈老伯回家,看到了两块被当作磨刀石使用的钱范。
闲元珍大喜过望,立即将情况向县博物馆馆长刘鸿健汇报,刘鸿健又及时将情况向湛江地区博物馆副馆长阮应祺汇报。次日,刘鸿健带人赶赴石望,与闲元珍等来到铁屎迳勘测,并向村民征收了几块残缺的钱范。翌日,普查队把钱范的印文拓印,附上相关文字资料,一起寄往湛江地区博物馆。稍后,在《湛江日报》上刊出了阮应祺和刘鸿健共同署名的报道《南汉“乾亨重宝”钱范惊现阳春》。后来,文物普查队对铁屎迳进行了反复深入的调查、勘测、采集、发掘、论证,收集到28块残缺不全的石钱范;在后来省博物馆派员前来调查、采集和挖掘时,又在几个探坑中发现3块石钱范和炉壁等遗物。铁屎迳作为南汉国“乾亨重宝”铅钱铸造基地的谜团由此被揭开。
据资料显示,在铁屎迳出土的钱范,分阴文和阳文范母两种,器形基本相同。阴阳两范均似小型方砖,长17~18厘米,宽9~10厘米,厚2~3厘米。钱范的表面及四边都砥磨过,较光滑,但背面显粗糙。钱范角透穿一小孔,其作用是在阴阳合范后,以固定两范不易错动。每范均有钱模10个,分两行排列,每行5个,对称均衡,但阴阳钱范刻制各不相同。阴文范的范面刻有小沟槽,主槽在两行钱模中间,支槽略窄稍浅,连通各钱范,以便合范后注入铅液。钱形面径有2.5厘米、2.6厘米和2.7厘米之分。外缘阳刻,穿为阳刻,背平无文。
后来,在一村民家中发现一块非常完整的九文钱范。这块九文钱范与之前出土的、分两行十个钱模排列的十文钱范不同,钱范呈长方形,红砖头般大小,是用一种在当地称为玄朱石刻制而成,钱范面的钱模清晰,排列规则;“乾亨重宝”四字中规中矩;但钱范没有像十文钱范那样在中间设有一灌注铅液的小槽。经考证,这是一个钱范的板样,为阳文范板样。
刘岩在石望铁屎迳村铸造铅钱,虽无史料记载,但通过对铁屎迳村里村外到处堆积的、面积达9万多平方米的铁渣炉渣,进行化验鉴定,这些铁渣炉渣作为炼铅的遗物,是不可辩驳的铁证;而在对村子周边的调查、勘测、采集、发掘,找到了铅锌矿石和铅锭,也找到了制造铅钱的模具(即钱范);同时,在20世纪50年代,该村曾出土多件铅锭,2011年春,在铁屎迳村口还发现一批“乾亨重宝”铅钱。那些在西江里、在阳春地区出土的、有用锐器阴刻“春州铅十斤”的铅锭,表明是运来阳春铸造铅钱的原材料等等,从而可以证明,铁屎迳村的确是南汉国铸造“乾亨重宝”铅钱的一个基地。
1989年6月29日,广东省人民政府公布铁屎迳为古冶炼遗址,列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。
令人费解的是,南汉国为何舍近求远、舍易求难、舍方便求不便,跑到地处偏远、交通不便的阳春石望铁屎迳村铸造铅钱?是因为安全、保密、管理的需要,还是因为这里有铅矿和熟练工人?还是因为这里是偏远山区,人工成本低?如果是安全、保密、管理方面,铅锭要从广州经西江运到新兴的河头镇,再上岸用脚夫挑到铁屎迳村,铸成铅钱后,又用脚夫挑到新兴河头镇,上船运到广州,水陆联运,运输复杂不算,其安全、保密、管理的难度,是几何级数增加;至于铅矿和熟练工人,这些对独霸一方的地方政权而言,都不是难题,基于安全、保密、管理层面的要求,完全可以在其区域内统筹协调解决;若是因为这里是偏远山区,人工成本低,这个或许可以成立,但要长途水陆联运原材料和运送铸好的铅钱出去,其运输成本会是铸造成本的数倍。因而,铁屎迳村因何而成为南汉国的铅钱铸造基地,这是一个千古之谜。
时光越过千年,铁屎迳村依然是一个地处偏远、交通不便的小山村。难以想象,在1000多年前,作为铅钱铸造基地,铁屎迳村可能出现和到达的繁华盛景。铁屎迳村若复兴被岁月风云吹散的梦境,又会呈现出一个怎样繁华而美丽的情景呢?
题图:位于阳春石望的铁屎迳古冶炼遗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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